源一

《虹》第三章末尾摘录——D.H.劳伦斯

劳伦斯的《虹》这本书实在是惊喜的发现。三代人的故事,情节线索并不复杂,简简单单可概括,作者侧重在表象之下,挖掘人物心理意识流的活动,内心世界的经历同样是另一种深邃的现实,读的时候,内心与人物深深共情着,无数次会心一击。在阅读体验的冲击下我无心去分析什么……分析的语言根本无法去概括这些复杂的感受,也无法抵达接触文本时的震撼,只能感慨写得太妙了……读的时候,好多片段只想好好珍藏起来,慢慢体会他们如何生活和感受。


今天看完了第三章。第一代夫妇的故事应该暂告一段落了。我和他们、还有小安娜一起体验了他们的故事,看他们如何一步步走到这里。每章的结束都写得非常精彩,刚好收尾。这章也是如此,之前我看的时候,觉得布兰文夫妇之间这种亲近又陌生的关系过于矛盾,和朋友分享,他说这就是不少夫妻的常态。但是第三章的末尾是他们关系的重要转折,这颠覆了我对布兰文夫妇的看法,我从中看到了某种崭新的东西。这里先贴一下第三章末尾部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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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哥哥就是这个女人的情人!这简直太让人吃惊了。布兰文往回家的路上走的时候,对他自己的可怜的生活方式不禁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。他是一个黄泥巴腿,一个乡巴佬,笨手笨脚,整天在泥土里讨生活。现在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希望爬出去,爬到这个令人神往的有礼貌的世界中去。


他生活很富裕,他和艾尔弗雷德一样富裕。艾尔弗雷德每年收入总共也不过六百镑,他自己每年大约有四百镑收入,有时还可以更多一些。他投资的情况已经逐渐得到改善,他为什么不也想想办法?他的妻子也是一位阔太太。


可是他回到沼泽农庄以后,马上清楚地看到,一切都是那样固定,无法改变;他永远不可能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。这时他生平第一次懊悔当年不该继承了这个农庄。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囚徒,整天安安稳稳地坐着,生活也很清闲,可是没有任何令人兴奋的经历。他只要肯冒冒险,本来可以不至于像今天这个样子的。他既读不懂布朗宁,也读不懂赫伯特·斯潘塞,他也不可能有机会常到像福布斯太太的那种房间里去。整个那种生活方式完全在他的世界之外。


可是,没有多久,他又对自己说,他并不需要那种生活。这次拜访引起的兴奋情绪慢慢消失了。第二天他完全恢复了平静,如果他还想到另外那个女人,他就会感到在她身上和她的周围有一种他十分不喜欢的,一种非常冷淡,和他格格不入的东西;仿佛她并不是一个女人,而是某种人以外的生物。它为了自己冷酷的与生活无关的目的,消耗着人的生命。


黄昏来临,他和安娜玩了一会儿,然后便单独和他的妻子在一块儿闲坐。她缝着衣服;他安静地坐着抽烟斗,心里十分烦躁。他随时都觉察到他妻子的沉静的身影,低下去做着针线的沉静的头。对他来说,一切都过于沉静了,一切都过于宁静了。他简直要把所有的墙都推倒,让黑夜进到屋里来,这样他的妻子就不会那样安稳地,那样沉静地坐在那里了。他希望空气不是那么沉闷,四周不是那么狭窄。他妻子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了,她完全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中;沉静,安稳,对什么都不在意,也不为人所注意,他也被她关锁住了。


他站起身来准备出去。他实在不愿意再这样安静地坐下去,他必须离开这个压抑的被关锁着的女人的世界。


他妻子抬起头来看着他。


“你要出去吗?”她问。


他低下头去,两人的眼神相遇了。她的眼睛比黑暗还要黑,仿佛里面还有一个更广阔的空间,他感到自己为了自卫正慢慢从她身边退却,而她的眼睛却始终追随着他。


“我不过是想到科西泽去走走。”他说。


她仍然注视着他。


“你为什么要出去?”她问道。


他的心急剧地跳动了几下,他慢慢又坐了下来。

“也没有什么特别理由。”他说,开始又机械地装上他的烟斗。


“你为什么老想往外跑?”她说。


“可是,你并不需要我。”他说。


她沉默了一会儿。


“你现在不再愿意和我在一块儿了。”她说。


这话使他一惊。这情况她怎么会知道的呢?他想这是他的一个秘密。


“喔——”他说。


“你希望找到一点别的什么?”她说。


他没有马上回答。“我是这么想吗?”他自己问自己。


“你不应该这样老希望别人哄着你。”她说,“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。”


“我并没有抱怨什么。”他说。而实际他知道他是在抱怨。


“你觉得过去总是很不够。”她说。


“什么够不够?”


“你认为你从我身上得到的一直很不够。可是你对我十分了解吗?你有些什么表现,使得我非常爱你?”


他完全呆住了。


我从来没说过你使我感到有什么不够的地方,”他回答说,“我根本不知道你还要我想法让你爱我,你要我怎么办呢?”


“你已经不再想法让我们俩都满意了,你已经不再感兴趣。你没有想法儿让我想你。”


“你也没有设法让我想你,你知道吗?”他们沉默了一会儿。他们彼此显得是那样地陌生。


“你想去另外找一个女人吗?”她问道。


他睁大了眼睛,不知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好。他自己的妻子,她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呢?可是她坐在那里,显得是那么渺小,那么陌生,离他是那么遥远。他现在开始明白了,除了在他们俩同时都同意的时候,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是他的妻子。她并不感到她已经嫁给他了。不管怎样,她愿意承认他很想再去另找一个女人。他感到一条鸿沟,一个无法填补的空间出现在他的面前。


“不,”他慢慢地说,“我要找什么另外的女人?”


“像你哥哥一样。”她说。


他沉默了一会儿,感到很难为情。


“跟她有什么关系?”他说,“我根本不喜欢那个女人。”


“不对,你喜欢她。”她坚持自己的意见回答说。


听到她这样无情地说出他自己的心事,他止不住惊愕地望着他妻子,他感到十分愤慨。她有什么权力坐在那里对他说这样的话,她是他妻子,她有什么权力这样对他讲话,仿佛她不过是个陌生人。


“我没有,”他说,“我不要找什么女人。”


“你的话不对,你希望像艾尔弗雷德一样。”


难堪的气闷使他沉默着。他也感到十分惊愕。他曾漫不经心地、随随便便简单地给她讲过他到维克特维克斯拜访那个女人的情况。


她坐在那里,冲他转过她那张奇怪的暗黑的脸,一双圆睁的眼睛,让人难以理解,正在上下打量着他。他也开始正面看着她。她现在又变成了面对着他的那个活跃的未知数。他必须对她屈服吗?他完全不自觉地反抗着。


“你为什么要去找一个你认为比我更好的女人呢?”她说。


他感到自己的心绪变成了一团乱麻。


“我没有。”他说。


“你为什么要?”她重复说,“你为什么要否认我的话?”


忽然间,仿佛在一阵闪光之间,他看到她也许感到很孤单,很孤独,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。他一直以为她对一切都胸有成竹,都感到满意,一切全自己做主,完全把他排斥在外。难道她还有什么要求吗?


“你什么地方对我不满意?——我对你也不满意。过去保罗到我身边来的时候,总有一套男人对女人的办法。你却全不管我怎样,或者甚至拿我像对你的牛马一样,匆匆了事,然后就把我忘掉了——所以你现在还是把我忘掉吧。”


“你让我怎么总记得你呢?”布兰文说。


“我要你老想到除你自己之外,你身边还有一个人。”


“这我还不知道吗。”


“你来到我身边的时候,仿佛什么都不为,仿佛我什么都不是。当保罗来到我身边的时候,他对我可不是这样子——我是一个女人。而在你看来我什么也不是——只不过是一头牛——或者什么也不是——”


“你让我感到我仿佛什么也不是。”他说。


他们沉默着。她注视着他。他已经无法动弹,他的心里纷扰已极,一片混乱。她又去做她的针线活。可是,她在他面前低头干活的情景抓住了他的心,使他怎么也无法抛开。她是一种离奇的,带有敌意的,左右一切的力量。可也不真有很大的敌意。他坐在那里感到自己的四肢强健有力,他完全感觉到自己的力量。


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,一针一针地缝着衣服。眼前是她的圆圆的头,他强烈地感觉到它和他是那么接近,那么具有强制力。她抬起头叹了一口气。他身上的血液燃烧起来,她说话的声音也像火一样传进了他的两耳。


“过来。”她犹犹豫豫地说。


他开始有一段时间没有动,然后他慢慢站起来,向火炉边走去。这需要一种几乎是致命的意志力,或者甘听驱使。他站在她前面,低头看着她。她的脸又重新放出了光彩,眼睛也像可怕的大笑声一样放出了光彩。这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的可怕,她会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他简直不敢看她,他的心快要燃烧起来了。


“我的爱!”她说。


他现在已站在她的身边,她举起胳膊抱住他,抱着他的大腿,使劲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前。她放在他身上的双手似乎让他感觉到了自己赤裸裸的形象,他感到自己已经变得满身是爱了。他简直不敢再去看她。


“我的亲爱的!”她说。他知道她讲的是一种外国语言。


这恐惧在他心中变成了一种福分。他低头向下看着,她是那样的容光焕发,她的眼睛也充满了光彩,她是那样的可怕。她对他产生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,使他感到非常痛苦。她是那个不可知的可怕的女人。他朝她低下头去,十分痛苦,没有办法脱开身,没有办法让自己脱开身,而是愈挨愈近,愈贴愈紧。她现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她是那样的神妙,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。他要前进。可是现在他还完全没有办法吻到她。他自己离她太远。他现在最容易吻到的是她的脚。可是他感到非常难为情,不愿意这样做,甚至觉得那似乎是一种无礼的行动。她等着他旗鼓相当地和她对阵,不要他在她面前点头哈腰,卑躬屈节。她要他积极参与,而不是要他向她投降。她把她的手指放在他的身上。这对他简直是一种折磨,使他不得不积极地完全把自己交给她,和她成为一体,他不得不和她相遇,拥抱她,更深刻地探索他之外的这另一个人。甚至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,在他身上仿佛还有一种什么东西不允许他对她完全屈服,不让他对她完全放松,反对他和她完全交融在一起。他害怕,他得要挽救他自己了。


短时间的宁静。然后慢慢地,他的那种紧张情绪和抗拒情绪逐渐消失,他开始向她飘流过去。她仍在他所能接触到的范围之外,她是无法得到的。可是他放开了他自己,抛弃了他自己,开始体会到在他的欲望下面有一种要向她走去的力量,要和她在一起,要和她彼此交融,要让他抛开自己以求得到她,在她的身上寻找到他自己。他开始向她走近,越走越近。


他的血液激起一阵阵欲望的浪潮。他要向她走去,和她相遇。她就在那里,只要他能抓到她就行。他感到他恰恰抓不着的那个女人的现实正吸引着他。他盲目地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去,越挤越近,越挤越近,以使自己达到最高的境界,让自己被黑暗所接受,这黑暗将把他吞没,然后再把他吐出来,交还给他。如果他真正能够进入那黑暗的闪闪发光的核心,如果他真正能够被毁灭掉,被燃烧掉,然后和她一起在一个更高的境界发出光芒,那便是最高的理想,最高的理想。


在结婚两年以后,现在两人在一起竟会感到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美妙。这仿佛是进入了另一种形式的存在,仿佛是经过洗礼而获得了另一种生活,这是一种完全的肯定。他们的脚踏进了新的知识领域,这种发现照亮了他们的脚步。不管他们走到哪里,一切都非常美妙,发现中的世界不停地在他们的四周发出回声。他们欢快地前进着,忘掉了一切。一切都已经丢失了,一切都已经被找到。新的世界正在被发现,它正在等待着有人去进行探索。


他们通过这个门走到一个更远的空间去,在那里,一切运动是那样的伟大,它包含着各种拘束、限制和劳累,但又是完全的自由。对他来说,她就是那个门;对她来说,他也就是那个门。最后他们彼此都把门完全敞开,站在门前彼此对望着,这时从他们身后透过来的光线直接照在他们的脸上,这是一种脱胎换骨的过程,是一种最大的欢庆,是彼此真正的接纳。


此后,这脱胎换骨的光辉就永远照亮着他们的心。像过去一样他仍然去干他自己的事;她也仍然去干她的,重新走进那似乎没有改变的世界。可是在他们俩看来,他们却经历了一场永远使人神往的脱胎换骨的过程。


现在他对她完全了解了;而他对她的了解却并不比过去更深刻一些,更精确一些。波兰、她的丈夫、战争——对所有这些东西在她身上的影响他仍完全不理解,他也不理解她的半德国人半波兰人的异国情绪,也不懂她讲的外国话。可是,他了解她,他尽管不懂,也能了解她的意思。她说些什么,她怎么讲话,这不过是她身上的一种盲目的姿态。但从她本身来说,她迈着坚强明确的步伐,他了解她,他向她致敬,他与她同在。说到底,究竟什么叫做记忆?不就是记住某些始终未能实现的可能性吗?保罗·兰斯基对她能算得什么,不也就是一种没有能够实现、而他布兰文现在代替他成为现实并使之得以实现的可能性吗?安娜·兰斯基是莉迪亚和保罗生下的,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上帝才是她的父亲和母亲。是他曾经占据着这一对已婚夫妇的身体,不过没有让他们认出他来罢了。

现在,当布兰文和莉迪亚·布兰文站在一起的时候,上帝已宣称属于他俩了。在他们最后携起手来的时候,这个房子就已经建成,上帝住进了他的住所。他们只感到无比高兴。


日子像过去一样一天天地过去。布兰文仍然到地里去干他的活儿,他的妻子抚养着她的孩子,偶尔也帮着照顾一下农庄上的活计。他们谁也不想到谁——他们为什么要想呢?只是在她接触到他的时候,他马上就会觉察到她的存在,知道她是和他在一起,紧挨着他,知道她是那个门,是向外的通道,知道她是在离他很远的地方,而他是随着她走过了那一片遥远的地区。到什么地方去?——那有什么关系?他永远等着她的呼唤。在她叫喊的时候,他回答;在他提出任何问题的时候,她马上回答,或一定会回答。


在他们之间,安娜的心已完全定下来。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,她看到他们的新的关系已保证了她的安全,她现在完全自由了。她满怀信心地在那火柱和云柱之间游玩着,无论是左边的情况还是右边的情况都使她十分安心。再没有谁让她用她那孩子般的力量去支持那要坍倒下来的拱门了。现在她的父亲和母亲已在天穹的两边支持着它,她这个孩子可以在下面这广阔的空间游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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